新刊 | 王一方:人的大脑何以研究人的大脑?
对于脑科学而言,人的大脑既是研究主体又是研究对象。尽管现在脑科学研究在各国都开展得如火如荼,但真正从事这些研究的人都深知:对大脑了解得越多,就会意识到我们懂得的越少。“人的大脑何以研究人的大脑”——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对于普通人应该如何理性看待脑科学不啻一个有益的提示。
文 | 王一方
(《读书》2016年5期新刊)
我的一位在国内颇有名气的外科医生朋友,毕生专攻神经外科,天天在病人大脑上面挖洞,通血栓,取瘤子,手术越做越多,部位越做越深,术式也越做越复杂,被称为神医。然而时间长了,她并没有滋生傲慢,反而越发敬畏,所谓胆子越做越小。某日,她突然向我发问:人的大脑何以研究人的大脑?我一下子给问蒙了,半天没有接上话茬。回家静静一想,此问大有深意,有如一句中国俗话所言:“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人们相信唯有金刚钻才能应对那瓷器活(必须是高一个硬度层级的“克星”),如果手中只是一把瓷器钻(平级),可能就揽不了那瓷器活。同样,有如阿基米德的豪言壮语,有一个特别的预设:“给我一个站的地方”,然后,“我就可以撬动地球”。但是,上帝不会在地球之外为凡人的他准备一个站立的地方,当然,阿基米德也没有真正撬动过地球(他的智慧只局限在数学、物理、自然哲学领域)。在哲学家看来,人类的脑科学研究,也是一项需要预设前提的奇迹。今天,所有的科学研究成果都是人类大脑功能(思维)的奇迹,人脑(智慧)便是一切科学研究创新的预设前提,如今,这个前提要成为我们的研究对象,问题就来了,新的更高的预设前提在哪里?如果没有,我们才有理由发问:人的大脑何以研究人的大脑?能超越自身的局限吗,能hold住吗?
在脑科学研究领域,有两个悖论常常被人们提及,一是人类认识宇宙(航天登月,探访土星,建立宇宙空间站)的能力大大超过了认识自身的能力,尤其是破译大脑奥秘的能力;二是人类创造的人工智能以及智能机器人正在挑战并超越人类的智慧,譬如国际象棋大师败给电脑“深蓝”,医师看病抵不过“大白”(《超级陆战队》中的主角),外科大师做手术干不过手术机器人“达·芬奇”(似乎“瓷器钻”可以反克“金刚钻”,给人类很大的激励)。缘此,人类颇有点小心眼地规定“机器人不能参加机器人研发”,害怕有一天智能机器人研发的部分成为人类难以破译的“魔咒”与“罩门”。于是,人类这几十年都在默默发奋,试图打破这两个悖论。然而,先前那一个人类超越极限的锁并没有打开,我们的乐观似乎又有点太早。不管怎么说,人类“脑科学计划”也好,“大脑网络探究计划”也好,圈来不少钱,脑科学家们的大脑或许就比平常人的大脑多几条沟回,智商值高一个档次,对他们我们既要有信心,又要有耐性,对于他们的成果既要给掌声,又要适当地泼点冷水。这就是我阅读《快乐从何而来》一书的一点小小的建议。
在此,不妨借《快乐从何而来》一书中的系列主题演示一下反思路径。在我看来,如今的脑科学研究还不能让人乐观,理由是生命科学不能等同于生物科学,生命是神秘、神奇、神灵、神通的,同时也是圣洁的,统称神圣,当下的脑科学还无法抵达神圣,虽说为“‘攻克’大脑”,欧美国家投入数百亿美元,研发新工具、新技术,但是否有望在未来几十年里彻底破解大脑的秘密,仍然是一个未知数。因为大脑不是用来攻克或征服的,而是与之共生与对话的。在基因组学高度发达的现今时代,“绘制一张大脑基因图谱”只是一件力气活,没有多少智慧含量,至于人脑的第一份详细的基因图谱让我们知道了人类与小鼠的差别有多么巨大,也让我们重新审视了大脑灰质的工作原理。这种直觉只是青萍之末。大脑的“定时系统”虽然与大脑中数十亿个神经元如何相互协作有关,但不能脱离大自然的授时系统。
“我们还能更聪明吗?”这是一个双向可能的命题,书中所言人类的IQ越来越高,我们和未来人类相比会显得很愚蠢的结论只是其一,还有一种可能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自闭症钟爱硅谷”就是例证。至于人类的“记忆编码”问题只是一个与计算机的简单类比,神经元的工作方式并不能等同于多晶硅。同样,“睡眠优化记忆”的命题也不能绝对相信,睡眠门诊不少患者主诉睡眠不错,头疼伴记忆力下降,睡眠期间大脑会减弱神经元之间的联系,可以节约能量的说辞只是幼稚的解释。
“快乐从何而来”是本书的核心命题,脑科学家的最新研究表明,大脑中真正负责直接产生快乐感的,不是以前所认为的“奖赏回路”,而是与“奖赏回路”有关联的“快乐热点”。似乎纠正了先前的结论,但是,人不仅是生物的人,还是社会的人,有思想、有情感的万物之灵,社会境遇、生命信仰才是快乐的甘泉。所以,冥想可以重塑大脑,大脑创伤可以造就“天才”,弗洛伊德的潜意识理论正在复活。
无疑,神经科学家可以“挖出老年痴呆的种子”,那是由毒性蛋白质引发的级联反应,以此来解释阿尔茨海默病、帕金森症和其他健康杀手的病理机制,他们也可以解读“焦虑症的成因”,通过“植入电极治疗抑郁症”,但只是一种探索性的治疗手段,真正应用于临床还需要技术优化。“与植物人对话”是一个存在伦理争论的话题,植物人是指脑死亡而心肺功能尚存的病患个体,需要消耗大量的社会资源与家庭财富才能维持其没有尊严和交往品质的生命征象,对于是否维持植物人的生命,存在诸多争议。如果只是开启与其微弱的潜在意识生物学对话(刺激—反应)而无法恢复其生命尊严和品质,这种努力的目的与价值依然需要论证。
说了这么多,都是一些不恭敬的批评言辞,最后想说,这是一本优秀的脑科学主题的科普作品,说它优秀,不是它给我们送来多少新知,而是唤起我们多少对大脑神奇镜像的好奇与反思。
(《快乐从何而来:人脑与认知新解》,环球科学杂志社编,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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